朝会结束后,那封八百里加急塘报的内容迅速传播。

    每个京官都在传,没个人都压着声音说,关起门来说。以既迅捷,又压抑的姿态散播。

    在这之前,朱墙层层叠嶂的皇宫,陈妃所在的景秀宫。

    容貌明艳灿烂,眸子妩媚多情的临安,刚给母妃请安完毕,留在景秀宫陪着她说说话。

    陈妃喝着养生茶,看着璀璨明艳,内媚风情的女儿,叹了口气:

    “魏渊率军出征,又将是一笔丰厚到让人眼馋的军功。这个魏渊啊,是你太子哥哥东宫之位最大的威胁,但也是太子最稳固的基石。”

    临安抿一口茶,将小嘴染的娇艳湿润,不作回应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公主,她显然是不合格的,但耳濡目染之下,水平是有那么一点的,不难理解母妃这句话的意思。

    魏渊是支持四皇子的,这一点毋庸置疑,因为魏渊是凤栖宫里出来的宦官。。

    但魏渊同样是太子最稳固的“基石”,父皇多疑,而魏渊功高震主,自然不可能让四皇子当太子。

    陈妃感慨道:“魏渊要是能死在战场里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话,临安皱了皱眉,不是不满母妃诅咒魏渊,她和魏渊又没什么情谊。

    她只是觉得,母妃说这句话时的语气、表情,希冀中透着笃定,对,就是笃定。

    仿佛知道某件事,但在盖棺定论前,又有些忐忑,不敢完全确定。

    有着少女天真烂漫的二公主,当然不具备深厚的察言观色水准,但眼前这个女人是她的生母,是她最熟悉的人之一。

    正闲聊着,门外的光线被挡了一下,太子跨过门槛,急匆匆的进来,高呼道:“母妃,母妃........”

    临安转头看去? 看见自己的胞兄进入屋子,他的神色很复杂,激动中夹杂着惋惜,喜悦中又沉淀着悲恸。

    陈妃笑了笑? 道:“太子快请坐。”

    招呼宫女给太子沏茶。

    太子摆摆手? 表示自己不用,并打发走宫女? 在铺着明黄绸缎的软塌边坐下? 顿了好久? 才缓缓说道:

    “母妃,魏渊........战死在东北了。”

    母女俩表情同时凝固,几秒后? 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个脸色。

    临安脸庞微微发白,震惊中夹杂着茫然和担忧。

    陈妃则是狂喜,这份喜悦实在太大? 以致于身躯轻轻颤抖,语气也跟着颤抖:“当真?!”

    太子颔首? 给予肯定的答复:“八百里加急文书? 昨晚到的。今早父皇临时召开朝会商议此事? 魏渊战死的消息? 很快会传遍京城的。十万大军,只撤回来一万六千多人,这一战,我大奉损失惨重。”

    陈妃兴奋的脸蛋酡红,显得春光满面,哪怕一子一女早已成年,她依旧独具风韵,丝毫不显老。

    “只要能登上皇位,必要的牺牲又算的了什么?”陈妃掷地有声的说道。

    像是在教育太子,又仿佛是在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太子点点头,复而感慨:“魏渊死的有些可惜了,此人大局观极强,本宫还曾奢望将来登基之后,他会接受现实,为本宫效力。”

    在场只有三个骨肉相连的人,太子说话没有避讳。

    “太子,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异想天开,喜欢期盼一些不可能的事。”

    陈妃训斥了一声,娇媚的脸庞露出笑容,道:“午膳留在景秀宫吃,陪母妃喝几杯,魏渊一死,母妃的心病终于祛除,浑身轻松。”

    太子也笑了起来:“好,今日孩儿陪母妃喝个痛快。”

    临安无声的看着他们,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两人,她忽然涌起强烈的悲伤。

    这种悲伤源于孤独,他们说的话,他们做的事,他们为之高兴的事情,为之愤怒的事情.........她再难像以前那样产生认同和共情。

    不知何时,自己与他们已然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...........

    早朝结束没多久,一张纸条通过隐秘的渠道层层传递,最后落入德馨苑侍卫长手中。

    他展开看了一眼,旋即脸色大变,飞奔着冲向怀庆的寝房。

    此时怀庆已经起床,坐在外房享用早膳,她望着匆匆赶来,停在门外的侍卫长,皱眉问道:“何事?”

    侍卫长没说话,跨过门槛,战战兢兢的递上纸条。

    怀庆蹙眉,带着些许疑惑,接过纸条看了起来。

    只见,她清丽秀美的脸庞,一点点的苍白了下去,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。

    就这样做了很久很久,她猛的惊醒,似乎想起了什么,失声道:“母后!!”

    怀庆快速起身,奔出寝房,来到书房,从一本史书中抽出饿一封信。

    她把信拢在袖中,提着裙摆,又奔出了书房。

    信是魏渊出征前给她的,当时还有一句嘱托:

    “这封信,在适合的时候交给你母后。”

    什么是适合的时候,怀庆当时没懂,现在,她懂了。

    她是一路狂奔到凤栖宫的,两名宫女在身后追的气喘吁吁,扶着腰,脸色苍白,一副活不成的模样。

    凤栖宫里,皇后坐在案前调香,她穿着金罗蹙鸾华服,头戴小凤冠,美艳动人,雍容华贵。

    这位深居后宫的绝色美人,似乎连时间也不忍毁坏她的倾世容颜。

    整个京城,除了皇后年轻时比我稍差一筹,其他女子,都比我差了十筹百筹——慕南栀语录

    这是非常高的评价。

    因为在王妃眼里,天下女子只有两种,一种是慕南栀,一种是天下女子。

    能让这样一个自恋狂承认的颜值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“怎么想着给我请安来了?”

    皇后看见女儿过来,笑了笑。

    她笑容优雅,端庄华贵,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到来展现出过多的热情。

    皇后还是那个皇后,一如既往的温婉,端庄。

    在外人看来,皇后亲易近人,性格温婉,与真正母仪天下的女子。

    比如曾经大肆夸张皇后性子温柔没有架子的许七安,以及更多像他这样的人。

    但在怀庆看来,这才是真正的冷淡。

    怀庆的印象里,这个母后永远是端庄且冷漠,温婉又矜持,矜持的就连她这个女儿,都很难靠近。

    “魏公,战死在巫神教总坛了。”

    怀庆言简意赅的说道。

    然后,她看见这位优雅端庄,把皇后做的滴水不漏的女人,首次的失了仪态。

    “你说谎!”

    她陡然尖叫一声,凤眼圆瞪,看怀庆的目光不像是看女儿,而是仇人。

    怀庆凝视着母亲,秋水明眸中闪过悲凉。

    许七安能猜到的东西,她自然也能猜到,福妃案里,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。

    她把信封放在桌上,淡淡道:“魏公出征前,让我转交给你的信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跨出门槛,离开房间,她没有立刻离开,于庭院中等待片刻,直到里头传来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
    声声泣血,痛彻心扉。

    怀庆抬起头,萧索的秋日里,白色云层间,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温和儒雅的男人。

    魏公,你和她,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.........

    ..........

    许家,又一次来到云鹿书院,举家避难。

    许铃音被婶婶拉拽着,不情不愿的登山,两条浅浅的眉毛皱着,大声质问:“娘,你又要送我来这里读书么?”

    婶婶没好气的说道:“不,我已经放弃你了。”

    许铃音用力蹦跶一下,眉开眼笑:“娘对我最好了。”

    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..........婶婶差点被她气哭。

    到了书院,他们轻车熟路的去了前两次住过的小院。

    安排好家人后,许七安和李妙真并肩离开院子,看见院长赵守站在不远处,脸色严肃的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魏渊出征前,嘱托我保管两件东西,让我在适合的时候交给你。”

    赵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,递给许七安,道:“这是他留给你的信。”

    另一件东西,他没提。

    许七安也没问,接过信,收入怀里,轻轻颔首。

    两人御剑而去。

    ............

    襄州边境,玉阳关。

    挈狗苍凉的叫声回荡在天际,于极远处的天空,一圈圈的盘旋着。

    城头,士卒们耸拉着脑袋,一位百夫长“呸”的吐出一口痰,骂咧咧道:“炎国的杂种,又来耀武扬威了。”

    目标太高太远,超出了弓弩的射程,飞兽斥候很有经验,不给大奉高品武夫机会,一有不对劲,就立刻让挈狗飞离。

    即使是四品高手,也不可能御空追上这种以速度见长的异兽。

    百夫长转而看向士气低迷的士卒,气不打一处来,骂道:

    “该死,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,像个媳妇被野男人睡了的废物,拿出你们的气势出来。魏公带着兄弟们攻陷了靖山城。靖山城啊,巫神教总坛。

    “别说我们大奉,就算是大周,这也是头一遭,是要写进史书里的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你们这些粗鄙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百夫长振奋的挥舞拳头:“名垂青史啊!”

    “可是魏公战死了.........”

    身边的士卒,小声的说道。

    这位百夫长脸色瞬间垮了,很长时间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战争打赢了吗?

    在这些随军出征的士卒眼里,赢了,都打穿炎国腹地,攻陷巫神教总坛,这样的胜利,别说是八万多条人命,就算是十万,二十万,都是划算的。

    巫神教再这次战役中死去的人,普通人加上士卒,总和已达百万。

    天大的胜利。

    可魏渊的死,对大奉士卒来说,是一个沉重的打击。

    直接打垮士气的那种。

    从巫神教版图撤回来后,一万六千残部在玉阳关驻扎,等待朝廷的指示。

    期间,大奉和炎国的斥候一直在彼此监视,各自传递消息,都在紧张且积极的关注彼此动静。

    突然,挈狗的凄厉惨叫声打破沉寂,那名在远空耀武扬威的斥候,与他的飞兽一起,四分五裂。

    鲜血泼洒。

    城头的士卒们眯着眼眺望,看见一道黑影斩杀挈狗斥候后,一个折转,朝城头飞来。

    紧接着,他们便听那位道袍女子高声道:“我是天宗弟子,李妙真。”

    百夫长缓缓吐出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“是天宗圣女,是飞燕女侠。”

    “飞燕女侠是谁?”

    “连飞燕女侠你都不知道,她是天宗的圣女。”

    “能御剑飞行,似乎很厉害........”

    “何止厉害,飞燕女侠是无敌的,有她在的地方,就没有人敢作恶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假的?”

    “大家都这么说........”

    士卒们惊喜的交头接耳,底层对品级的概念不深,甚至一无所知,在他们眼里,三品高手还不如一个名气大的侠客。

    搁在未来,有个专门的词汇,叫做“国民度”。

    如果是许七安来的话,他们会认为己方已经天下无敌。因为许银锣是冲冠一怒为百姓,当街杀国公,朝廷屁都不敢放,皇帝都被他逼的下罪己诏。

    李妙真降落飞剑,稳稳停在城头上空,随着许七安一起落下。

    这就是传说中的飞燕女侠?竟是这般貌美如花的美娇娘..........一位位士卒们的目光,看向两个年轻男女,目光带着审视。

    然后,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天宗圣女身后的男人。

    他五官俊朗且精致,不给人阴柔或“美”的感觉,而是一种丰神如玉的俊朗。

    他神色漠然,眉宇间镌刻着无法消弭的悲伤。

    他有些让人熟悉,似乎在哪里看过,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。

    直到那位百夫长身躯一颤,粗犷的脸骤然涨的通红,颤抖的说:“许,许银锣.........”

    许七安望向这位百夫长,没有回答,只是轻轻颔首。

    ...........

    城下军营里,一万多名将士们,忽然听见城头爆发出强烈的欢呼,喧闹如沸。

    他们有的奔出营帐,有的勒住马缰,有的停下手头的活计,纷纷扭头,看向城头。

    他们听见无数个欢呼,汇成一个声音:

    许银锣!

    对于“群龙无首”的大奉将士们来说,许银锣三个字,是一剂强心针,是主心骨,是他们不再迷茫的引路灯。

    自古以来,领头者,皆是声望如日中天之人。

    ............

    军帐里。

    “魏公带了五名金锣出征,怎么只有你过来见我,其他人呢?”

    许七安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张开泰,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问道。

    胡渣子很久没有刮的张开泰,轻声道:

    “死了,都死在巫神教总坛,有的是跟巫师拼掉了,有的是被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波及,当场就死了。四品里,只有我和陈婴撤回来。”

    久违的,许七安有了想抽烟的冲动,他定了定神,轻声说:“魏公........在哪儿?”

    张开泰看着他,这个年轻人表情平静,情绪也稳定,整个人显得很镇定。

    可是,张开泰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时,却下意识的避开了。

    他看向一旁,说道:“我们没能带他回来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身体一晃。

    沉默了很久后,她缓缓吐出一口气:“把事情经过跟我说一遍,从你们出征开始。”

    张开泰点了点头,道:“其实很多事,我到现在才回过味来,比如,为什么魏公要打的那么急,因为从一开始,我们就不会有粮草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粮草?”

    许七安瞳孔微缩。

    十万人出征打仗,不给粮草?

    这是打仗,还是让人送死,元景疯了?诸公疯了?

    就这么恨不得魏公死么。

    “兄弟们撤回后,陈婴一怒之下,率队斩了三州户部的所有官员。杀了几百人。而后带着一百人马,回京去了。”

    张开泰摇了摇头:“他要找陛下对峙,找诸公对峙。”

    张开泰娓娓道来,出征后,魏渊暗中分兵,一部分走陆路,攻城拔寨,尽可能以最短时间攻下炎国。

    但被炎都易守难攻的城墙阻碍。

    虽然没有攻下炎都,但魏公得目的已经达到,拖住了炎国和康国的部队。

    一直讲到魏渊召来儒圣虚影,与巫神拼死相搏,直至战死。

    是他,是他,是贞德............许七安脸色扭曲。

    听完张开泰的描述,他无比确认,那个和巫神教联手杀魏渊的神秘高手,是先帝贞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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